《玲珑爱情》作者:尹继红
在键盘上敲下这个题目时,心里有一阵酸涩的、却又如释重负一样的感觉,仿佛我已经亏欠了这行文字许久了。那一刻,眼睛里有些湿湿的,像迎面飘来一抹晨雾。
在这里,玲珑不是一个诗意的形容词,而是一个地名,是一条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村落的名字。这条村子距离岭南小城开平的县城大约还有30多公里。从县城到了圩镇之后,大约还要走几公里的崎岖山路。大车是开不进去的。只有小面的能够开进去,坐小面的从村里到镇上要10块钱的车费。以前董淑猛是骑着摩托车进出的。这几年,医院里有了一辆敞篷皮卡车,他驾驶着这辆满身灰尘的小皮卡奔跑在这条山路上,像一名战士骑在马背上。
我去过五、六次玲珑村,很普通、很不显眼的一个小山村,丝毫不像它的名字那样富有美感。几座小山包、几丘水田、一些灰不溜秋的房子、杂乱的灌木丛和野竹林、黄狗和黑狗乱吠着、几只鸡飞在树杈上……仅此而已。可在董淑猛的眼里,那却是个仙境一般的地方。他快步走在田间的小路上,一会说那堆灌木里经常能看到漂亮的野鸡,羽毛五颜六色的;一会说这片山坡上长满了金银花,清热解毒最有效;他还说,早上站在脚下这个风口的小山坡上,深深吸一口气,能闻到清凉的薄荷味道。走到他的破旧的宿舍楼旁边时,他指着房子后面一垄菜地,得意地告诉我,每天下班后,他都要来这里忙乎一两个小时。亲手种下的番茄和白菜,他和徐娜两个人吃不完,于是就带回医院里和老人家们一起分享。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圆乎乎的脸上绽放着孩子一样的笑容。
徐娜是他的妻子,一个身材娇小、斯斯文文的江西女孩,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她很少说话,董淑猛噼里啪啦地讲述着的时候,她都只是在旁边看着丈夫,微微地笑着。只有当说起村里的那些老人家的时候,她便会打开话匣子,轻言细语地说起他们近日来的状况,就像聊着家常一样的亲切而细致。
我必须说说他们俩口中不停地提到的那些老人家了。穿过一座斑驳残旧的门楼,我的眼前出现了两座对峙的低矮平房。在两座平房之间的繁茂的榕树下,或躺、或坐、或行走着数十个老人家。他们有的眯着眼,望着天,张着嘴,像是要将天上落下来的温暖的阳光吞进肚子里;有的低着头,佝偻着身子坐在竹椅上,嘴里一直哼哼哈哈地自言自语着,脚边上趴着的一只黄狗是唯一的听众;有的则扶着门框大声数落着什么,也没人知道他在数落着什么。这是一个无比真实而生动的老人世界。走近了,真切地看到他们的肢体和面容的时候,心里面会突然涌上一阵的揪心和惊恐。我第一次走近他们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有着令人触目惊心的身体残疾,或是腿被截肢了,或是眼睛失明了,或是关节变形了,或是手掌扭曲了……以致我在和他们说话的时候,都一直不敢正视他们。
可是年轻的董淑猛和徐娜却似乎没有丝毫的顾忌。他们自自然然地蹲在老人们的身边,捧着他们那残损的手掌,抚摸着他们黝黑的断肢,笑着和他们大声地说话,还不时故意板起脸数落着他们不听话,就像儿女们关切地数落自己的老父亲……
这里,就是处于大山深处的开平麻风病医院——玲珑医院,这里收治着七十多位麻风病康复病人。董淑猛和徐娜都是这间医院的医生。2004年,他们分别从扬州大学和江西中医学院毕业之后,就双双来到这里。那时候,他们都还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他们脸上写满大学生的朝气和稚气。如今,15年过去了,他们在这大山深处步入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岁月。15年,他们的玲珑爱情在这里一页一页地翻着,有喜有乐,有苦有涩,翻出一串爱情浓郁的味道。#p#副标题#e#
图为 董淑猛全家福
2006年4月22日,一个春风和煦、阳光温暖的日子。单调沉闷的玲珑医院突然变得鲜活起来。这一天,老人们没有懒懒散散地躺在榕树下发呆,而是不停地里里外外走着、观望着、高声地谈论着。一些行走方便、灵活的老人则里里外外地忙乎着。他们都显出难得一见的兴奋。斑驳破旧的院子里因为挂着长长的大红炮仗、贴着崭新的大红“囍”字、缭绕着欢快的音乐而引得鸟儿叽喳鸣叫。
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衬衫、系着红领带的董淑猛这时腰板挺直地走进了老人们的视线里。笑容似乎在他的脸上已经盛不下了,随着他的步子洒落一地。徐娜穿着一件洁白的婚纱,捧着一束鲜艳的玫瑰花挽着董淑猛的手,静静地走在他的身边。那一刻,她的美丽融化了一切,老榕树的片片绿叶也随之舞蹈起来。
这是他们俩人生路上最重要的一场仪式,这是他们生命之中最神圣的时刻,这是他们相恋3年多来最期待的一天。而他们俩的选择却出乎所有亲友的意料之外。在这里住了50多年的甄番牛非常肯定地大声说:“没有!从来没有!麻风病医院建了几十年了,从来没有人在这里举行过婚礼!只有董先生!”自从知道董淑猛是从大城市自愿来到这里照顾他们的大学生之后,甄番牛就一直称呼董淑猛为:“董先生”。
这是董淑猛和徐娜结伴来到玲珑医院工作两年之后的事情了。董淑猛一直说他和徐娜是“误打误撞”走进这座大山,走到这群老人的身边的。在学校的时候,他们俩都几乎没有接触过麻风病人,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开平这个地方。他们是在毕业前找工作时在网上看到了广东开平玲珑医院的信息,于是就相约过来看看。一路辗转、颠簸到了玲珑医院,看这眼前简陋、破旧的设施和这群神情呆滞、漠然的老人之后,他们的心也凉凉的。虽然临近退休的老院长一直操着不太流利的普通话极力地劝说他们,但是眼前的现实和大学生心中的梦想实在相差太远。他们随后便去了惠州、河源等城市,联系好了一些其他愿意接受的单位。就在他们疲倦地坐上火车,准备返回时,董淑猛的手机里收到了不甘心他们离开的玲珑医院老院长的信息:“好儿女志在四方!”
就是这一句被千千万万年轻人呼喊过、重复过的话语真实地、有力地戳在了董淑猛的心上。过了好一会,他将这条信息打开给徐娜看:“或许我们应该再考虑考虑,正因为是山区、正因为那里条件差,所以特别需要我们。”
从南昌和扬州突然来到这个大山深处的村子里,没有电视、没有网络,连买菜都要走十多里路到山外的镇子里去,仿佛在刹那之间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会跟着他来到这样一个地方……那段日子,晚上一个人熄了灯躺在床上,听着山里的风拍打着窗户,青蛙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眼泪就会不知不觉地流下来……直到第二天早晨,看见董淑猛那灿烂的笑容,心情才会好一些……”徐娜说:“那个时候,让我咬着牙坚持下来的唯一理由,便是我爱他。”
“后来我们借钱买了台电脑,慢慢地就和外面的世界连接起来了,日子也没那么孤独了”。董淑猛笑着说。董淑猛喜欢笑,他笑的时候,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缝,那张娃娃脸就显得更圆了。他说开始接触那些老人的时候,自己心里也很顾忌,总是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毕竟麻风病是令人谈之色变的传染病。但是,老人们显然特别喜欢这两个讲普通话的年轻人。或许是因为在这里孤独沉闷的时间太久,他们的内心太渴望新的、充满活力的事物。
慢慢地,董淑猛和徐娜在他们面前,不再穿防护服,不再戴口罩。慢慢地,董淑猛开始和他们勾肩搭背地拉起了家常,他们每一个人的辛酸故事都沉淀在了他的心底。慢慢地,徐娜开始平静、自然地每天给他们打针、换药、听诊,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体状况她都在笔记本上、在心里留下了档案。他们俩常常会静静地站在他们身边,体会着、感受着他们那份有家难回、无家可归的孤独和无奈。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们俩都觉得,玲珑村已经是自己无法离开的地方。那年春节,董淑猛和徐娜决定给医院所有的老人们包一顿饺子吃。那天,他们俩忙乎了大半天,每个老人分享到了董医生和徐医生亲手包的6个饺子。他们都说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没吃够。#p#副标题#e#
“将婚礼放在医院里举行,所邀请的宾客都是我们这些病人。这样的事情闻所未闻,绝无仅有!”70岁的张恩源翘起大拇指。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因为患上麻风病被送到这里。这天,他非常激动,因为董医生邀请他担任他们婚礼的主持人。平日里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张恩源却变得磕磕巴巴,引来了伙伴们一阵阵的欢笑、起哄。当他讲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大家都发现,张恩源的眼睛里全是泪水。这时,不知是谁在围观的人群中大声地喊了起来:“徐医生,你是世界上最美的新娘!”
这一天,董淑猛和徐娜久久地深情对望着,不需要言语,不需要誓言,他们的爱情在玲珑村扎下了根。
我第二次到玲珑医院的时候,已经是2008年了。董淑猛和徐娜已经在那里工作四年了。董淑猛提着一个塑料袋站在平房的门口等我。学生时代的杂乱长发被剪成短平发型,穿在身上的衬衫却皱巴巴的。他抖抖手里的塑料袋,笑着说:“老人们自己种的蔬菜瓜果,最新鲜的都摘给我们吃。”
这个时候他和徐娜都已经学会了讲粤语。而且更难得的是即便每个老人含混不清的语言中都带着浓浓的地方口音,但是他们俩都能够和他们自如地交流。那天下午,和我一同前去的文艺家义工给老人们表演节目,给他们照相。70多岁的张伯唱了一首粤曲,83岁的李伯朗诵了一首自己写的诗。我完全没有听清楚他们的表达,但是我一直盯着他们的表情,感受着他们的声情并茂。我心里有些感动,又有些心酸。董淑猛告诉我,张伯的老家就在开平,每年他都会回去一趟。但是,在家呆不了几天就回玲珑村来了。李伯从没回去过,也从来没有人来看他。他自己也不知道老家在哪里。李伯现在经常跟别人讲自己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就是徐娜医生。说这些的时候,董淑猛微微地笑着,神情里也有些酸楚。
后来我们俩在他的办公室里聊天。徐娜穿着白大褂进来了一趟,找了一份老人的档案资料,又匆匆地跑了出去。我望着她瘦削的背影,对董淑猛说:“淑猛,说句心里话,你们已经在这里坚持了四年了,已经很了不起了。真打算在这大山里呆一辈子吗?”#p#副标题#e#
他没有立即回答我,皱了皱眉,眼睛望望窗外,宽宽的额头被夕阳的余晖笼罩着。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地说:“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身体到处是毛病。可每个月就那么一点救助金,真是得了大病就看不起了。”董淑猛摘下眼镜,在衣服上擦了擦镜片:“还有,我一直想帮老人们弄个电热水器的澡堂子。现在大家都是自己在房间里煲热水洗澡,容易出事,烫着了,摔着了,感冒了……对他们来说,都不是小事……还有,他们房间里的电线全都是十几二十年前装的了,很多都老化了,漏电,我也想帮他们都换换,否则,心里老悬着……”
我望着他紧蹙的眉头,心里头暗暗地叹了口气。此刻的董淑猛心里装着的全都是玲珑村这几十个老人的事情,他已经放不下了,走不了了。我不再提那个话题了。我笑笑说:“别愁那么多,当心愁白了少年头。”
离开玲珑村之后,我就联系了一位从事供电设备安装经营的朋友,向他讲述了董淑猛夫妻和玲珑村的故事。很快,他们公司就组织了全体员工开展了一次志愿服务活动,他们花了两天的时间,为玲珑村所有老人的房间做了一次用电安全检查,重新更换了老化的用电设备。后来,我又组织江门市的美术家和摄影家提供了一批作品,送给老人们装饰自己的房间。有一位摄影家还专程去了多次,为村里的每一位老人拍摄了一帧照片,装好框送给他们。老人们举着自己的照片在阳光下反复地看着,笑得合不拢嘴。
媒体逐渐知晓了开平的山区麻风病医院来了两位年轻的大学生。关于他们夫妻的报道也逐渐多了起来。于是,便有许多人去看望他们,看望这些老人。这也让每天为改变医院简陋落后的面貌而发愁的董淑猛有了一些新的想法。譬如,他将每年大年初一为老人们包饺子的活动巧妙地转化成了一次公开的志愿服务活动,春节前就会向社会上招募去那里包饺子的志愿者。响应的人还真不少,有些人每年的大年初一都会去。利用媒体的影响力和微信技术的发展,他天天琢磨的“玲珑大病救助金”也建立起来了,资金全都是来自普通群众十块二十块的自愿捐助。根据董淑猛在微信上的收支定期公开信息,我留意到,这个“救助金”这几年已经为玲珑村的老人们报销医药费8万多块钱。数额虽不大,却已是着实不容易。
又是大年初一,玲珑村的老人们都早早起来,等着今天的饺子宴了。董淑猛一家九点钟就过来了。老董和小小董也都来了。老董是董淑猛的父亲,两年前他就从老家江苏连云港的农村来到了这里,现在他是玲珑医院的义务帮工,帮着种种菜、照顾老人。小小董是他们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儿,还在踉踉跄跄地学走路。看见他们一家来了,老人们都围了过去,七嘴八舌地和董医生、徐医生讨论今天的安排。大年初一的饺子宴在玲珑村已经举行了十几年了,好几位老人都学会了包饺子,不待董淑猛吩咐,他们就开始和面、剁馅、摘菜。穿着红马褂的义工们也来了,他们搬来了各种各样的小礼品。大山深处的玲珑村丝毫没有冬天的寒意,纯真的爱暖暖地流动。董淑猛挽起袖子熟练地揉着面,嘴里还不停地指挥着其他人:“肉馅再剁一会,等下我来调味道。”“芹菜叶别扔了,剁在馅里,好吃。”老董负责剁肉馅,董淑猛不时瞟他一眼,监督他,不许他偷懒。这时候,徐娜则抱着孩子在院子里组织老人们围坐在一起,玩起了“击鼓传筐”的游戏。鼓声一停,竹筐传到谁手里,就得站起来表演节目或是说吉祥话。77岁的老邓手脚不利索,竹筐老是落在他手上传不出去。他憋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于是老人们就像孩子一样起哄。老人们从自己的房间里找出平日里自己不舍得吃的饼干、糖果装进小小董的小包包里,不一会,小包包就装得满满的了……#p#副标题#e#
一天,董淑猛忽然在他的微信朋友圈发布了一条题目为《大海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微信。微信说,在开平蚬岗镇山区的玲珑村里,住着几十名麻风病老人,他们一辈子很少走出山区。他们有一个心愿,就是想去看看大海。我被这条微信深深地打动了,是呀,老人们一辈子都生活在离大海很近的地方,却从不知道大海是什么模样,这是一份多么沉重的无奈啊。
组织一次带老人们走出大山去看海的活动,显然是董淑猛的策划。外表敦厚朴实的董淑猛其实内心里颇有些浪漫的、文艺的情怀。他在玲珑村的一片坡地种满了洛神花,花开的时候红艳艳的,甚是好看。他还将洛神花制作成蜜饯赠送给朋友。他还应邀参加过我们举办的诗歌朗诵会,朗诵他喜爱的诗歌。这时,时间不知不觉地已经过去十年了,他和他的妻子已经在那座大山里呆了十年了。十年的时光,山里的沙石没有磨噬掉他坚守的心,山里的寒风没有吹凉他内心的那份温柔。
当天晚上,我就在我的朋友圈里发出了帮助玲珑医院的老人圆梦的倡议,立即得到了朋友们的响应。于是,无数个微信红包像浪一样涌向董淑猛。每一个红包上都写着“老人与海,爱心圆梦”。我们迅速筹够这次活动所需要的费用。在一个星期六的早上,我领着几名文艺志愿者,坐上借来的大巴出发了。
大巴车依然只能去到圩镇附近。我们远远就看见一群戴着红色旅游帽的老人或站或坐地候在树荫下。老人们一见车来,都很兴奋,脸上绽放出孩子般舒展的笑容。徐娜抱着孩子也在人群中,却不见董淑猛。原来是因为大巴开不进玲珑村,他便开着医院的那辆皮卡一趟趟地往外在运人。不一会,就见山路上灰尘四起,董淑猛驾驶着他的皮卡出现了。车上坐满了兴高采烈的老人。董淑猛灰头土脸的。灰头土脸却掩不住他生动的笑容。
我们这回要去的地方是台山赤溪的黑沙湾。这是我和董淑猛通过微信商量确定的。真的就像人们常说的,老人就像孩子,他们的喜好也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孩子越来越接近。当宽阔、蔚蓝的,翻卷着浪花的大海横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我清晰地看到他们浑浊的眼亮了起来,他们干枯的脸上有了滋润的水色。这时董淑猛迅速地走到车门口,候着老人们下车。他很清楚哪些老人需要搀扶一把,便伸出他那胖乎乎的手,架住老人的胳膊,嘴里还像嘱咐孩子一样地吆喝一句:“别乱走!”
但是,这时候老人们变得有些不太听话了,急急地就朝海边走去。董淑猛有些无奈,便连忙吩咐我们跟紧几个年岁已高或身体不太好的老人。
已经是十月底的时节了,天有些凉。阳光落在他们身上,使他们看上去都格外精神。沙滩蜿蜒地向远方延伸着,海水簇拥着往沙滩上涌,哗啦啦地响着,又缓缓地退去。戴着红帽子的老人们有的在沙滩上慢慢地走着,有的尝试着卷起裤管,脱掉鞋子走进海水中。双腿都已经截肢后装了假肢的陈伯也脱了鞋子,迈着假肢走进了水中。当然他的腿感受不到海水的温度,但他脸上的笑容和兴奋告诉我们,他的心感受到了。我一直陪着九十高龄的黄伯。他很瘦,站在海边,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起。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不远处翻卷的浪花上,久久都没有说话,眉头微蹙着。黄伯的老家在开平的另一个山区里,离玲珑村并不远。但是从四十多岁感染了麻风病之后,他就几乎没有离开过玲珑村。病魔给他的身体造成了残疾,更像一个囚笼禁锢了他的人生。站得久了,黄伯有些累,便慢慢地勾下身子,坐在沙堆上。在坐下的那一刻,他慢吞吞地说:“大海那么大……”,缓了一下,又慢吞吞地说:“比长江还大……比黄河还大……”。
我坐在沙堆上,看见董淑猛一直在沙滩上走来走去,不停地向老人们说着什么。此刻,他像个领着一帮孩子外出春游的幼儿园老师,他的心思不在风景上,而在他们身上。
这时我突然发现,海滩上看不见董淑猛的父亲,也看不见徐娜。我觉得有些奇怪,便站起身去找他们。回到停车场附近,就远远地看见徐娜正躬着身子给一位坐在塑料椅子上的老人检查腿。董淑猛的父亲抱着孩子站在他们身边。原来,这位老人刚下车就滑了一跤,站不起了。大家合力将他抬到椅子上坐好之后,徐娜就一直在旁边照看着他。她的手轻轻在老人松软、耷拉的皮肤上游走,嘴里不停地轻声询问着老人的感觉。而此刻受伤的老人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眼睛不停地瞟向远处的大海,嘴里喃喃地答着徐娜的话。正检查着,董淑猛喘着粗气过来了。他用夹生的开平话对受伤的老人说:“行了,我现在先车你去镇上卫生院拍个片子,看看骨头有没有事。”老人不搭腔,眼睛只是瞟着远处的海。这时,一直抱着孩子站在一旁的老董插话道:“淑猛,老人家一直想看大海,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了,抬也要将他抬到海边,让他看一眼大海。”我和董淑猛相互看了一眼,同时躬下身子,和其他志愿者一起,慢慢抬起了坐在椅子上的老人,踩着软软的沙,向海边走去。我的耳朵里涌满了海水的哗响。#p#副标题#e#
在海边游玩了一个多小时,老人们心满意足却又恋恋不舍地离开海边登上大巴。我们又将那位受伤的老人抬上了那辆灰不溜秋的皮卡车。董淑猛驾车载着受伤的老人赶去镇卫生院拍片子。小小的皮卡车迸出嘈杂的轰响,转了几个弯就不见了。
晚餐吃到一半的时候,董淑猛又载着受伤的老人和我们会合了。他告诉我,拍了片子,老人的膝盖处有轻微骨折,已经联系了开平市的医院,一会就送过去。说完,他就匆匆扒了几口饭,向徐娜交代了些事情,便又驾着他的小皮卡,载着受伤的老人轰隆隆地走了。徐娜告诉我,他们每天的生活都是这样,习惯了。老人们年龄大了,时不时就会有些小毛病。她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异常的平静。她的一岁多的孩子在她怀里吃着饼干,有两个老人眯着眼,瘪着嘴,脸上堆满笑容地逗孩子玩。
在回玲珑村的路上,天已经黑了,累了一天的老人们也都安静地坐在车上,眯着眼小憩。而我的脑子里却总是浮出董淑猛匆匆的身影。他壮硕的身躯上好像时刻都布满风尘,从我认识他的那一天开始便是如此。徐娜此刻也头靠着车窗睡着,她清瘦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憔悴。只有她怀里的小女儿还睁着一双小小的眼睛东张西望。坐在孩子旁边的九十岁的黄伯一直瘪着嘴在逗她。孩子一点也不怕眼前这个牙都掉光了的老头,还伸出细细的手指去刮黄伯的鼻子。那一刻,我心里升腾起一阵温暖,那是玲珑爱情的温暖……#p#副标题#e#
徐娜显然更多的是因为爱情而来到玲珑村的。有一次,董淑猛和我聊起他们当初的选择。他说,大学的毕业季一般也都是情侣们的“分手季”。何况,当时他们俩并不在同一座城市,同一间大学。他们的爱情萌生于大学时期在同一间医院实习。他们的爱情并没有随着毕业季的到来而迷惑,反而更加清晰。外表瘦弱的徐娜在那个时刻,内心变得无比坚定: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于是他们就一起来到了玲珑医院。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青春少女追随着爱情来到了大山深处的乡村里。
“刚来的那一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没有电视,没有报纸,带来的书都翻烂了。买支牙膏都要走十多里的山路。晚上的时候,成群结队的白蚁在外面飞,我们连门窗都不敢开。毕业的时候,同学们都向往着到富裕的、现代化的广东工作。如今,我们确实到了广东,却似乎和富裕、和现代化还相距十万八千里。相反,我感觉自己真正漂泊到了一个孤岛上,被孤独和恐惧重重包围。”徐娜微笑着:“第二天,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亮了四周的田野,董淑猛笑眯眯地来敲我的门。我就想,有老董在,日子会好起来的。”
在学校,徐娜学的是中医科,几乎从未接触过麻风病人。第一次跟随着老院长去探望玲珑医院的老人时,徐娜很紧张,戴着口罩和手套,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看见老院长认真地给老人们溃烂的肌肤、残损的四肢上药时,徐娜心里一阵忐忑,手心冒汗。下了班之后第一件事洗手、换衣服。有时候在宿舍里呆着,心里会忽然紧张起来,立即将床单、床罩扔进盆里,倒入热水和消毒水反复浸泡。每天早上见到董淑猛,就会不停地在他耳边唠叨:“戴口罩!戴手套!洗手!”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徐娜那绷紧的神经才慢慢地松弛下来。但是,徐娜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刘奶奶对她说,今天是自己生日,晚上约了几个病友在家里热闹热闹,欢迎徐医生和董医生也来参加。徐娜犹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去参加。当她和董淑猛走进刘奶奶那间低矮和狭小的房间时,徐娜清晰地看到了几个老人家脸上惊愕的表情。显然,老人们都没想到两个年轻人真的会来参加。刘奶奶颤抖着双手,为徐娜盛上一碗汤,端到她的面前。徐娜望着老人家浑浊的眼睛里那一份明亮的真诚,接过了汤,慢慢地喝了下去。等她喝完汤,她看见了老人家眼里闪烁的泪光。就在那一刻,徐娜知道了,自己在这些孤独老人的心中,不仅是医生,还是亲人。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徐娜有了在玲珑村举行婚礼,请所有的老人做自己的娘家人,就在这里将自己嫁给那个爱的人的想法。
老人们很快都喜欢上了这个孱弱娇小、文静勤快的姑娘,他们常常笑呵呵地警告董淑猛:“不许欺负我们家徐医生。”由于玲珑医院除麻风病患者外,还有其他皮肤病的临床病例,所以临床学习也是至关重要的。这几年来,徐娜先后赴江门市皮肤医院学习配药、皮肤病临床等方面的知识;到五邑中医院进修针灸理疗;到广东省中医院进修中医皮肤科。因为她已经深知,在这个偏僻的乡村,自己必须无所不能。
许多的时候,徐娜也跟着丈夫一起,扛着锄头,卷起裤脚,光着脚丫,走进他们自己开辟的菜地里。执听诊器的手播撒着种子,穿白大褂的身上溅满了泥污。虽然常常一身大汗,虽然常常腰酸背痛,但是,徐娜却感受到了生活的另一番滋味:清风吹进心灵的滋味。当她摘下嫩绿的青菜和饱满的瓜果回到他们简陋的家中时,她格外真实地感受到自己和这片土地的情缘。
在玲珑医院,老人们身体上的残疾痛楚或许都能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但是心灵上的刺却一辈子也拔不出来。董淑猛和徐娜从第一天接触他们,看着他们呆滞的目光,就深深明白了这一点。许婆婆的老家就在开平的蚬冈镇,她在玲珑医院已经住了40多年了,却几乎很少外出,也很少有人来探望她。她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白了头发佝偻了腰。在整理许婆婆的资料时,徐娜发现老人的户口并不在玲珑医院,便约着丈夫一起到镇上去给老人开户籍证明。在办理户籍手续的时候,徐娜又诧异地发现,许婆婆的儿子就住在镇上。那一刻,徐娜心里一阵酸楚,也萌生出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让许婆婆的儿子到玲珑医院来看望母亲。他们费尽周折找到了许婆婆儿子的住址,于是便一趟又一趟找上门去。一开始,当许婆婆的儿子得知母亲还活着的时候,惊呆了。因为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他母亲已经去世了。后来得知母亲是麻风病人时,许婆婆的儿子又犹疑了,耽心和母亲相认后会受到亲戚朋友的冷落、鄙视。于是,徐娜一有空就跑到镇里去找他,向他介绍麻风病知识,向他介绍许婆婆的状况,向他表达一位母亲的孤独和渴望……常常讲着讲着,徐娜自己已是眼含泪水。#p#副标题#e#
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许婆婆的儿子带着全家人走进了玲珑医院,跪倒在了老母亲的膝前。那一刻,许婆婆的眼泪像泉眼里冒出的山泉,怎么也止不住;那一刻,徐娜和董淑猛站在他们身边,眼里流着泪,心头却如春风拂过;那一刻,玲珑村的阳光温暖如爱情开满花朵。
徐娜和董淑猛的爱情也在玲珑村开出了花朵。2013年,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宝贝,他们给她取名叫董姿辰,这个名字里寄托着他们所有美好的祈愿。这个在玲珑村出生、长大的孩子获得了所有老人发自内心的喜爱和呵护,成了他们心目中的“玲珑宝贝”。每次小宝贝出现在玲珑医院,总能收获满口袋的糖果。
徐娜这样品味着她和董淑猛的爱情:“他做饭,带娃,样样拿手。嫁给老董,没有大富大贵的生活,不过生活的一些小细节,他让我常常感动。”她口中的他,从年轻时候的“淑猛”变成了如今的“老董”,他们的爱情也添了越来越浓的烟火味道。
有一段时间,董淑猛常在微信上发布一些他写的文字,内容都是这些和他朝夕相处的老人们的故事。这时候,董淑猛已经是玲珑医院的党支部书记、院长。董淑猛的文字很朴实,没有半点华丽的修饰,一如他的模样,他的为人。15年来,许多人或许一直在疑惑、探究他坚持背后的力量,我便是如此。近些时候,读他微信上发布的一些文字,有时候便觉得,隐约懂了。#p#副标题#e#
图为 董淑猛在诊断
2018年的4月18日,他的微信发布了一篇他自己写的短文《沉痛悼念玲珑村老人邓郁宁》,文章写道:
“邓郁宁,男,生于1939年3月19日,卒于2018年4月16日,享年79岁。1964年,25岁的邓郁宁,不幸患上了麻风病,被送到了玲珑医院隔离治疗。他说,他喜欢一个人的生活,独来独往,来玲珑村也是无奈的选择,不过,起码在这里,大家都一样,没有歧视,生活也有保障。白天大部分的时间,都能看到他在编竹筐,没有一句话,但是很用心。我曾多次尝试跟他聊起亲人,他总是避而不谈,我想这是他不愿意触及的痛点。
2018年4月17日,中午,玲珑村所有能走动的老人,一起送邓郁宁的棺木到达玲珑村牌楼,共同希望老邓一路走好。由于近5年来,玲珑村没有老人走,所以用的死亡证明手续都是旧版本,下午我又重新办理相关手续,前往开平市殡仪馆为邓郁宁办理火化手续,目送他的棺木推进火化间,送他最后一秒。我为邓郁宁选择了花葬。树、花、草坪葬这些远古时期就出现的丧葬方式,历经万年,依然常新,让生命回归自然,让思念留在心中。花葬,让美丽的鲜花长伴逝者身旁,任鲜花的香气时刻萦绕于逝者左右,是逝者灵魂得以超脱于浮尘,净化于芳香。
他一生未婚,选择花葬,愿他来生娶个美娇娘。”
读完董淑猛这段短短的文字,我也已经是泪湿眼眶。一半为那孤独了一辈子,终于可以脱下这沉重的羁绊化蝶升天的老人。一半是因为董淑猛。这些曾被世界遗弃、被亲人忘却的人,终究还有董淑猛、还有徐娜、还有一些同命相怜的人最后时刻真诚地送别着,让他们能够在离开的时候在心里留存着这个世界的一点美好。这是多么大的功德呀。
2016年春节刚过,董淑猛在他的微信上一连推了三篇洋洋洒洒的文章,题目分别是《我要照顾你一辈子》、《我一定要嫁给你》、《我要做你一辈子的腿》。这三篇文章分别记述了玲珑医院三对老人的故事。他们都是麻风病康复者,几十年生活在一起,渐渐有了深厚的感情,却没有领过结婚证,也没举行过婚礼。我细细地读了这三篇文章,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煽情的描写,只是在朴朴实实地讲老人们的故事,就像在讲自己的亲人或者邻居的故事,却不知不觉让你的眼里泪光闪闪。没多久,开平玲珑医院将为麻风病康复病人举行集体婚礼的消息传开了。那一刻,我才领会到董淑猛的一片苦心。
董淑猛对记者们说:“那天,我偶然间和老人们聊天说起,2016年是我和妻子徐娜结婚10周年,想请老人们吃顿饭庆祝一下。78岁的张桃烈老人听了,就瘪着嘴说,你们就好啦,结婚10周年都可以庆祝,我们在一起几十年了,连结婚证都没有,更不要说婚礼了。张桃烈嘴里的我们是指他和89岁的冯金恨老人。听了他的话,我心里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2016年4月20日,一个很普通的日子。但是,对于在玲珑医院生活了几十年的张桃烈与冯金恨、陈桂芳与张瑞心、朱郁孚与陈凤梅三对老人来说,却是一个令他们激动、忐忑的日子。是的,激动、忐忑,这份感觉已经离开他们很久很久了。此刻,竟然又回来了。一清早,他们穿戴整齐,坐上了董淑猛驾驶的车子,前往开平市民政局领取结婚证。89岁的冯金恨是入院以来第一次走出玲珑村,从被抬上车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一直瘪着嘴在笑。张桃烈一路上不停地在她的耳边絮叨着。60年前,陈桂芳和张瑞心相识于玲珑医院,10年之后,他们病愈之后便生活在了一起,但是他们的婚姻一直欠缺这一张结婚证。此刻,他们的手紧攥在一起,他们都知道,这是属于他们人生最神圣的时刻,虽然迟到了许多年,但是毕竟还是来了。18岁就被送到玲珑医院的朱郁孚在这里结识了同年的陈凤梅,他一辈子想的就是给这个和自己相濡以沫的女人一场婚礼。这天,他神采飞扬地对董淑猛说:“这把年纪了,再不疯狂就真的老了,能简简单单地补办一场婚礼,我们就心满意足了。”#p#副标题#e#
图为 董淑猛在诊断
2016年5月21日,清晨的一场雨将玲珑村的天空和大地洗得清澈透亮,每一片绿叶都洋溢着春的姿采。鲜花、彩球、红红的地毯让寂寞的小山村跳跃着烂漫的欢喜。平日里空旷的院子里被四面八方赶来贺喜的人们挤得满满的。鲜花扎成的幸福拱门下,在欢乐喜庆的音乐声中,在全场嘉宾祝福的掌声中,三对老人穿着红色的喜服携手慢慢走过。他们走得神情肃穆、全神贯注,坐在轮椅上的冯金恨也神情肃穆、全神贯注。他们的爱情经历了数十年的长途跋涉,这一刻,终于走出了他们最期待的样子。他们的生活饱尝了这世间最残酷的炎凉苦雨,这一刻,终于迎来了他们渴望已久的幸福滋味。
跟随在三对老人后面的是同样身穿喜服的董淑猛和徐娜。10年的风雨同行,他们的婚姻比十年前多了沧桑、多了沉积,也多了醇香的味道。此刻,望着走在前面的老人们,他们都已经是满眼泪花。10年前,也是在这里,他们在玲珑医院全体老人们的见证下结为夫妻,也许下了“以玲珑为家”的承诺。然而在他们的眼中,这个家从建立那天开始,就属于所有的玲珑老人。10年过去了,在他们的不懈努力下,玲珑村发生了许多的变化,办公的环境设施在不断改善,老人们的生活条件在不断改善,关心玲珑村的人们越来越多了,董淑猛和徐娜也获得了很多的荣誉,还受到了总书记的亲切接见……然而在他们俩的心中,或许最欣慰的还是自己那无怨无悔的青春选择。
集体婚礼上,有一个小小的细节,我不知道是董淑猛的特别策划还是徐娜的细心体贴:董淑猛和徐娜像孩子一样蹲在参加集体婚礼的三对老人面前,为他们一一戴上戒指。冯金恨因为双手残疾,无法佩戴戒指,徐娜便取出一条红绳穿在戒指上,挂在老人的脖子上。那一刻,那一个画面,在我的心中霎时永恒,从此挥之不去。我知道,我相信,玲珑爱情不仅是一首诗,一幅画,它有这泥土的芳香、草木的葱茏、大地的醇厚,以及天空的辽阔。
而这样的爱情,正是生活最动人的容颜。#p#副标题#e#
图为 董淑猛获全国文明家庭证书
董淑猛 开平市玲珑医院院长,广东省“爱国守法诚信知礼”十大杰出人物、第一届江门市道德模范、2014年“中国好人”。2004年毕业于扬州大学医学院的董淑猛,和志同道合的女友徐娜来到江门开平。他们的目的地不是繁华热闹的城市,更不是人头攒动的综合医院,而是坐落在开平市蚬冈镇大山沟里的玲珑医院。董淑猛的事业从这里开始,他的家庭在这里建立,他把麻风村所有的病人和康复者视作自己的亲人。他说:“边远山区更缺乏爱,就让爱在这里扎根吧!”
尹继红 江门市文联主席、中国作协会员、广东文艺批评家协会理事。有散文、小说、诗歌、报告文学在各大报刊发表。出版有长篇小说《乡图》(被纳入2011年度广东省作家协会重点作品),《南枝向暖北枝寒》、《万里赴戎机》等,曾获广东省副刊好作品一等奖、广东省第十届鲁迅文艺奖。五幕话剧《大道无疆》编剧、大型历史音乐史诗《闯金山》导演。
责任编辑:陈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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